"吶,陣。"
"吶吶,陣。"
"吶吶吶,陣。"
"你夠囉。"陣回過頭瞪了一眼滿臉無辜的北人。"有什麼事給我直接說。"
北人皺緊眉頭像個小老頭子,嘴巴翹得老高。
"所以我們為什麼要用走路的啊?"
陣想到這個就來氣。他翻了一個白眼。
"這要問你隔壁那位吧。"
他們本來應該要有車坐的。只是恰好那是半天才一班的公車,那時他們在公車站牌邊,原本預計兩分鐘後要上車,舒舒服服坐在座椅上。
路邊走過一位少女,仔細一看相貌相當端正,不,不如說是非常美麗。總之健太在此時徹底發揮了他隱藏多年的天賦,不但用一句話就讓人家停下腳步,還立刻就相談甚歡。陣趕忙跑過去扯著健太的領子把他拉走,只是等他們回到站牌,北人正面無表情的高高舉起手臂,向前指著剛剛發動的公車。
於是他們現在出現在公路邊。山林鬱鬱蔥蔥,山坡上的草木茂密,這裡位於山腰朝平原一側,放眼望去真是好風景,好得令人感到可恨。方圓兩公里內沒有任何民家、公共運輸,他們只能跟蟬鳴聲作伴,沿著沒有盡頭的公路往前。
"重死了,"北人把自己的水藍色背包甩到健太身上。"呼啊——肩膀好痛——"
"喂,憑什麼啊?"
"憑你害我們沒車坐。"
"還不是陣!"健太手臂一揮,差點把陣的腎戳出一個洞,嚇了他一大跳。"他要是喊我一聲,我就會立刻過去了。"
兩個孩子眼看又要打起來,陣對這種場面早就司空見慣了,一手拎一個把兩人分開。
"你們給我好好走路,再慢一點太陽就要下山了。"
兩人拼命掰他抓住他們領子的手,嘴裡還一邊大喊"明明是健太的錯!""這是家暴!"之類的話。
"放開我!"
"喂——陣——"
"你們兩個吵死了!!"
等他們終於回到文明都市已經夕陽西下了,他們坐上電車往目的地去。電車行駛在河上的高架橋上,夕陽剛好透過窗戶射進車廂,把整個車廂都染橘。北人跟健太一路吵累了,現在正一左一右靠在陣身上睡覺。河面上波光粼粼,反射出來的夕陽甚至還有點刺眼,陣轉頭看向窗外,正好滿眼的橘紅餘暉。
帶了一絲昏暗的橘黃光讓整個車廂看起來比大白天更寧靜祥和。陣摸了摸兩個孩子柔軟的髮絲,又把口袋裡的名片拿出來看了一次,確認上面的地址。
"能夠招攬到當年的業界紅人是敝店的榮幸。"
陣趕緊上前雙手握住老闆的手。誰來看老闆都不會把他跟店主聯想在一起,在這種街區,往往會被當成當下最流行的那種男妓,幼態、白嫩、嬌小。不過以陣對他的了解,那些在生意場上覬覦老闆的人下場往往是家破人亡,指社會性死亡,再也不用想涉足這個業界。
"您好幾年前不告而別,如今又回到這個業界,想必是.....?"
老闆玩味的看著他。
"是的,我已經有覺悟了。"
"不會再離開了?"
"是。"
"喔,真的嗎?"
老闆挑起眉,旋即又露出燦爛的笑容,跟他以合作夥伴的力度握了一下手。
"我自然也不會薄待您的。讓我們一起把店做大吧。"
此刻老闆座位後面的牆上掛著一個山羊頭骨標本,那雙捲曲的大角跟老闆的頭完美重合,彷彿是老闆自己的惡魔角一般。
把兩個搗蛋鬼趕到學校上學之後,陣把新房子收拾了一圈,總算是有個像樣的家了。他把三人的合照擺上和室的櫃子,拿起堆積在地上的紙箱要下樓丟掉。回去時電梯恰巧在他面前要關上,他趕緊一邊喊著"請等一下——"一邊跑進去。
電梯裡是個跟他年紀差不多的年輕男人,穿著運動服裝滿身大汗,看起來像是剛慢跑完的樣子。
"您要去幾樓?"
男人的嗓音意外的高又柔,跟本人的長相有點對不起來。
"我要…"
陣往按鍵面板一看才發現自己要去的樓層已經亮起來了。
"我也是要去四樓。"
"啊!"男人眼睛一亮,很驚訝的樣子。"您就是新搬來的鄰居嗎?"
"是的。這幾天忙著收拾,還沒來得及去打招呼,真是不好意思。"
說著陣摸出錢包想拿自己的名片,但是隨即想到店裡的名片上印的也不是本名便作罷。
"敝姓坂本。我家的兩個孩子應該沒吵到您吧?"
"不會的,而且我很喜歡小孩子。啊,我叫青山陸。"
這跟那有什麼關係嗎?不過陣沒問出來。他只是稍微打量了一下青年,在心裡揣測他是什麼職業的。白天出現在這裡,長相又不錯,該不會.......是同行吧。
但是也無所謂。他只希望這次的鄰居是個好相處的,別再像之前一樣老是來按門鈴說什麼孩子在家裡玩球太吵的就好。他自知不是一百分的爸爸,但也絕對不是那種不管小孩的家長。在工作以外的時間他都會盡量陪這兩個小鬼頭,給他們他能給的最多的關心。
再說北人那個小老頭子一回家就癱在沙發上喊好累,健太則是被他塞去音樂教室了,誰會在家打球?
想必只是看他不順眼而已。
陸異常開朗的在門口像他道了別,又哼著歌進了門。
唱歌還蠻好聽的嘛,陣想。不過他很快就沒心情想東想西了,今天是第一天復工,上班前該做的功課還是得做。他走進自己的房間,拿出自己的筆記和老闆給他的一大本店規。
***
【武知海青】
看到今天櫃台值班的是拓磨我鬆了一口氣,要是昂秀肯定又要在那邊大驚小怪了。拓磨視線在我身上停了一下很快就又轉回電腦上,裝作不認識我,確認該填的表格都填過了之後,給了我房號跟房間的鑰匙。
"等會進去請您先沖澡,ZIN桑很快就會過去。"
"好。"
房間裡有點冷,我穿著浴袍坐在床沿,自己拿起櫃子上的眼罩戴上。其實我有點緊張,因為我是第一次進來這裡,以前沒嘗試過這種俱樂部。房間看起來就是普通的旅館房間,我甚至看不出來等一下要用的道具都被收在哪裡。
眼前一片黑暗,聽說那個人也喜歡讓自己的奴隸這樣做。門喀的一聲被打開,接著是皮靴踏在地毯上的悶聲。一隻手無預警的撫上我的肩膀,驚得附近起一片雞皮疙瘩。
要是這是那個人就好了。
我無恥的妄想道。接下來聽到皮鞭在空氣裡被扯緊時的拍擊聲。
那個人用看垃圾一般的眼神睥睨我,把其他人都遣出辦公室。等空間裡只剩我們兩人了,他圍繞在我身邊踱步。
"這麼簡單的事也做不好,我叫你來有何用。"
啪——
心癢難耐,氣血上湧。
我直直跪在他面前,又把額頭貼在地面上,快速的脫掉身上的遮蔽物,把背袒露在他面前。
"請您懲罰我吧。"
***
是老闆身邊的那個高個子,叫武知...還什麼的。
雖然只見過他兩次,但是因為身材很好認,陣一下子就想起在哪裡見過他了。不過這也不重要,房裡跟房外是兩個世界,在這裡他們沒有自己的名字,就只是主人跟奴隸,這是基本原則。
原本應該要先確認一下雙方的要求的,不過看對方似乎已經進入狀態,陣就略過這個步驟了,反正看表格一眼就知道對方是普通的那種初學者。
不愧是年輕人。陣想。身材高壯,肌肉線條優美,身體敏感,反應又生澀,加上乾淨的皮膚和剃得整齊的毛髮,簡直就是最好的客人,即便他從業多年,都忍不住嘆一聲幸運。
"我是您今天的調教師,希望我們能先達成共識。SSC原則是?"
"安全、理智、知情同意。"
"很好。"
***
等到將近十二點他終於回到家。
陣洗完澡趁身體還是熱的趕緊做伸展。畢竟已經很久沒做這行了,身體有點生疏,今天只有兩組客人手臂就已經痠痛到不行了。他抹了點乳液幫自己按摩,一邊坐在地上繼續拉伸大腿。
這時北人揉著眼睛從房間走出來。
"陣,你回來了。"
"啊,北人。抱歉,我吵醒你了嗎?"
"嗯↑嗯→"北人搖了搖頭。"我起來上廁所而已。"
不過他沒進廁所,就站在廁所門口盯著陣看。
"?"
"陣,上班很累嗎?"
"喔喔,是有點。因為是體力活嘛,需要大量運動。"
北人又不說話了,圓滾滾的眼睛看來看去,眼珠子轉了好幾圈。陣以為他又做了什麼壞事,就也安靜地等他自首。
"那個,如果你需要的話,可以用,那個,按摩券。"
"......嗯?"陣一時忘了他說的是什麼東西,歪著頭思考。北人看他茫然的樣子,臉越來越紅。
"就、父親節的時候的那個啦!你不要就算了。"
"啊,那個啊。"陣開心的笑了起來,眼睛都瞇成一條縫。僵硬的肢體好像也不痠痛了,溫暖的感覺從心臟傳到四肢。
"謝謝你,北人。"他走過去抱了北人一下。北人可能快進入青春期了,覺得有些彆扭,僵硬的回抱他一下就放開。
"現在太晚了,假日再拜託你吧。"
陣洗完所有衣服,又把家裡收拾了一圈,才走進兩個孩子的房間。兩個迷糊鬼又忘記把家庭聯絡簿拿到餐桌上了,要是他沒簽名,明天又要被老師畫一個大紅勾。他在書桌上看到健太沒有收起來的作業簿,健太還是一樣不拘小節,要睡了也不知道把書桌收拾一下。他把散落的簿子合起來疊好,不小心看到一本長得像週記一樣的本子。
雖然偷看青少年的週記不太好,但是健太上中學之後叛逆期來了,在外面做了什麼都不跟他說,他實在是擔心他學壞。
我就偷看一眼。一眼就好。陣瞇著眼偷偷看週記的內容。
健太果然一如既往地敷衍,粗略一看全是流水帳。
***
【神谷健太】
9月10日 天氣隂陰
…...
今天放學之後跟我弟去了一趟商店街,回家之後自己做了一個涼拌菜。老爸不會做菜,所以我們只能吃附近的便當。希望我能學會做更多菜,這樣就可以做自己喜歡吃的了,我很想吃餃子,但是附近都沒有我喜歡的口味。不過弟弟很挑食,這點就有點麻煩了。
老爸工作到半夜才能回家,通常這時候我們都已經睡著了,他說因為這樣薪水比較高。他下班回來還要做家事,很辛苦。
陣覺得相當欣慰。看來健太本性還是乖的,沒有因為他的疏於照顧變成真正的不良少年。
我以後要當牛郎,這樣就可以賺很多錢,老爸就不用一直工作,我們也可以吃好喝好買名牌了。
"……….……"
陣想了想,還是拿鉛筆把"牛郎"兩個字劃掉,在旁邊輕輕寫上"醫生"。
【神谷健太】
今天有兩個男人來了。
我偷偷趴在窗台上看到的。院長看到客人來,立刻裝出溫柔的樣子請他們到會客室裡坐下,又趕快跨過中庭過來,大聲命令修女們把我們這些小孩子弄乾淨帶過去給客人看。
還好我躲得夠快,不然就要被發現我在偷看了。
院長和藹可親的對男人們介紹我們每一個小孩,還說他把我們每個人都當成自己的孫子一樣,雖然捨不得但還是怎樣怎樣的。
他對每一個來的人都這樣說,畢竟是貴客來著,要是他們不捐錢或是不帶走幾個小孩我們院就沒收入了,不過他對我們可不像對自己的孫子,我看他孫子吃得胖得跟豬一樣,哪像我們一天只有兩頓飯可以吃,像我,半夜常常被餓醒。
梳油頭的男人一邊聽院長講話一邊興致勃勃的附和,一個一個地看著我們。他旁邊那個小眼睛的男人就沒什麼反應,看了院長幾眼之後,只是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
大家都知道這代表什麼,所以一聽到院長說可以到旁邊的遊戲區玩的時候就想盡辦法表現自己。幾個平常會為了佔領溜滑梯當地盤把其他靠近的人推倒的惡霸,現在竟然乖乖排起隊來。還有幾個人在裝模作樣地看書。
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裝的。院長根本不會花時間教我們讀書認字,我現在會寫的字還是我自己偷偷把撿到的課本藏起來半夜偷學的。我冷笑一聲坐在窗台邊緣,看大家拼命演戲的樣子。
反正就算被領養了也不一定會有好下場。有時候修女會跟我們說那些被領養之後被虐待的故事,又不是自己生的小孩,怎麼可能真的跟親生父母一樣。
再說那兩個男的看起來也不是什麼好人。
那兩個男人很快就被帶到院長室,我們則被趕回平常的地方。我趁修女不注意的時候溜到院長室外面的花圃裡面躲起來,上面有個窗戶,可以聽到裡面的聲音。
但是很快我就被嚇到了,因為我聽到北人的名字。
他們要帶走北人?北人這麼瘦,又弱得不像一個六歲的小孩,萬一他們虐待他,他也不知道怎麼反抗。平常他就一天到晚被欺負,吃飯也很慢,每次都是我去搶來食物給他的。
但是離開這裡好像比較好。也許他們真的是好人也說不定。只是這樣我在這裡就沒朋友了,雖然照顧北人很麻煩,但是如果他走了感覺又有點寂寞。
我進去教室裡一把抓住在角落發呆的北人,又怕其他人聽到這件事,就把他從後門拉出去外面。
"他們說要你喔。"
"啥?"
北人還是那副遲鈍的樣子,他揉了揉眼睛,像個剛睡醒的老頭,難怪常常被欺負。
"剛剛不是有兩個男的?我聽到他們跟院長說要領養你。"
"喔......是喔。"
"你怎麼沒反應?"
我都急了。那本課本怎麼寫的來著?恨鐵......恨鐵不成鋼。
"所以你想不想去?我總覺得那兩個男的看起來有點危險,可是他們又說——"
"啊咧?"
我抬起頭才發現北人的大眼睛正直勾勾盯著我的背後看。後面傳來不認識的男聲。
"你們怎麼在外面?"
是剛才那個小眼睛的男人。我趕緊把北人拉到我後面。又對他比了個"噓"的手勢,讓他不要亂說話。
"啊,是北人君吧,那旁邊這位是.....?"
我才不要告訴他我的名字。我緊緊盯著他,過了很久才鼓起勇氣問他。
"你們......要帶走北人嗎?"
"嗯......目前是這樣打算的沒錯——啊,我是不是不應該說出來的?"
感覺這個人也不是很聰明的樣子。
"你們......你們會…..."我感覺後面的北人在偷偷拉我袖子,但我還是要問。"你們會打小孩嗎?"
"喂———誰准你們偷跑出來的———"
遠方傳來修女罵人的聲音,我才知道北人拉我衣服不是因為男人。高大的修女衝過來,還帶了一陣風,他一接近就抬起手來,我早就習慣了,很快舉起手臂擋在臉前面。
唉,今天又要被打了。但是算了,北人漂亮的臉蛋不要被傷到就好了。萬一他連可愛的長相都沒了,那就真的沒人要他了。
"請您住手。"
男人的聲音變得很嚴肅,這樣一看他居然比修女高。修女一看到是剛才的客人就把手放下,還收到背後藏起來,換上討好的笑臉。
"真是的,北人、健太,怎麼自己——"
"是我想找他們說話的,請問不行嗎?"
"當、北人當然可以、只是這個健太…"
啊。手上的瘀青被看到了。等等回去又要被罵了,上次也是這樣。
我注意到男人看了我的手臂一眼,然後很明顯地皺起眉頭。我不甘不願的走到修女身後,打算跟她一起回去。
"等等。"男人一手放在北人肩膀上。
"我們要領養兩個孩子。北人跟健太。"
***
"辛苦了。"
"陣桑辛苦了——"
昂秀還是一副不著調的樣子,已經跟人約好了下班要通宵喝酒。陣回到員工休息室換回自己的衣服,上班時穿的衣服都被汗浸濕了,幸好店裡會統一幫他們送洗,不用自己帶回家處理,不然他還不知道怎麼跟兩個孩子解釋自己的職業。畢竟不會有建築工人穿深V襯衫、皮腰封,還有高筒皮靴工作的。
他穿上趁無印良品換季打折時買的白T恤和牛仔褲,拖著疲憊的身軀騎腳踏車回家。
他一進門就看到健太坐在餐桌旁。
"我回來了。你怎麼還沒去睡覺?"
"那個…"
看見健太心虛的表情他頓感不妙。比起常常粗心大意的北人,健太更像一顆未爆彈,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捅出什麼大簍子來。
今天不知道是什麼事。是在校外打架了?還是偷交女朋友然後把人家弄懷孕了?
"明天有美術課。"
"嗯嗯。"
"老師說要帶粉蠟筆。"
"嗯嗯。"
是那個吧。twitter上面的梗要成真了。
"家裡沒有。我剛才才想起來。"
"沒事的至少不是鬧事被退學只是買個粉蠟筆小事一樁最近的24小時營業的ドン・キホーテ只要騎半個小時的腳踏車就到了沒關係很快的我立刻去幫你買回來。"
陣深吸一口氣,懇求健太幫他用鍋裡的白飯捏一顆鹽味飯糰,然後自己趕緊收拾好剛剛才放回去的包包準備出門。他嘆了一口氣,再度拉開家裡的大門,初秋的晚風讓他至少不會滿身大汗。
"坂本桑。"
"啊,是青山桑,晚上好。"
青山陸大概是要落鎖了,從門縫裡探出頭。他看陣急急忙忙的樣子便問了一句"怎麼了?"
"有點東西急用,現在要去ドンキ買。"
"那不是在北池袋嗎?"
"是啊。我有腳踏車。"
陸異常熱心。
"這麼晚了,又這麼遠,我開車載你去吧。"
"咦?"
陸看起來不像開玩笑的樣子,趁他猶豫的時候已經穿好外衣跟鞋子了。
"可是…"
"哎喲,沒有可是啦,走吧走吧。"
他有點擔心陸是不是想趁機做壞事,但是仔細一想自己這種天天大夜班的成年人的肝也沒什麼價值,便把門多鎖了幾段之後跟著他進電梯,又在陸的背後偷偷傳訊息給健太要他特別注意家裡的安全。陸非常健談,彷彿白天沒有對象可以說話一般,倒豆子似的一股腦把話全都說出來。
他倒也不八卦,只是講一些自己日常生活無關緊要的小事,或是一些家事小密技之類的。陣鬆了一口氣,他最怕那種窺探別人隱私的鄰居。
陣坐在副駕駛座昏昏欲睡,一個不小心眼皮就闔起來了。他趕緊坐正,把背脊挺直。
"陣君累了就睡一下,沒關係的。到了我再叫醒你。"
聽到過度親密的稱呼他皺了一下眉頭,但想到兩人同歲也就作罷。如果是個正經人混熟也是好的,畢竟很多事都得靠鄰居幫助。
"不好意思。沒事,我不會累。"
"陣君是什麼職業啊?我常常聽到你半夜才回家。啊,如果這個問題太隱私了不回答也沒關係。"
陣頓了一下。
"不會。我是建築工人,蓋大廈的那種。"
"那還真是辛苦呢......."
開車很快就到了,陣快速進店裡,又再三跟家裡的健太確認沒有別的東西要買才去結帳。結帳前他隨手從冰櫃裡拿了一罐蘋果汁。
"這麼晚了喝咖啡好像不太好,所以我就買果汁了,謝謝您這麼晚了還載我來。"
陸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黑白分明的眼睛亮晶晶的看著他,反應純樸得不像出過社會的成年人。
"咦——這麼好的嗎——不會啦!小事一樁!"
他把果汁放進杯架裡,重新發動汽車。
回程的路上陣還是忍不住睡著了。即便只是這麼短的睡眠他還是作夢。他夢到自己年輕的時候,那個初出茅廬的自己、剛開始嶄露頭角的自己、還有那個糊塗的自己——
他又夢到那個燠熱的盛夏,在那個沒錢開冷氣的房子裡,兩個孩子大汗淋漓的寫著作業,汗一下子就滴到作業本上,橡皮擦一擦過去紙張就破個洞。
那個人明明就能跟自己一樣身兼數職的辛勤打工,這樣至少孩子們寫作業時還有冷氣吹。但是他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把歪腦筋動到孩子頭上——他居然想叫孩子們去行騙。
也是在那時候他才知道男人不知何時加入了詐騙集團。他們在一個一樣燠熱的午後狠狠打了一架,誰都沒占到好處。他臉上、身上都掛了彩,但他同樣不是吃素的,當場把男人揍到爬不起來,然後輕飄飄的扔下一句。
"分手吧。"
他帶著北人跟健太離開那個傷心地重返東京。
年輕時做了太多錯誤的決定,到了現在已經沒有時間可以蹉跎。還是年輕好啊,年輕的時候還有大把的青春跟希望可以揮霍。
周圍震了一下,陣才想起自己在陸的車上。沒有燠熱的和室,沒有惱人的蟬鳴,深夜裡安靜寬敞的街道,車裡是怡人的溫度。但是倒影裡的臉上多了很多細紋,雙頰明顯的凹陷下去,連對生活抱著熱忱都覺得吃力。
"……陣君、陣君.....到家囉…."
"啊、真是不好意思、我還是睡......."
陸開朗地笑了起來。
"所以還是累了嘛——陣君真是嘴硬。"
疲憊讓他掉以輕心。他跟陸對視了一陣,忍不住跟著一起笑出來。陸的笑容讓人卸下防備,不由自主的信任他。
要進門前他還說了一句。
"假日有空來我家吃飯吧。最近買了新鍋子,但是一人份的飯實在太難煮了。"
他看陣有點猶豫還補充道。
"北人君跟健太君如果願意的話也一起來,飯就是要多人一起吃才香嘛。"
陣發現自己不自覺就被他牽著鼻子走,居然在心裡開始想像起假日的場景。
"陣君?"
"嗯…….啊、喔、好的。"
"那就一言為定喔!"
陸用力揮了揮手才把門關上。
***
【吉野北人】
我問健太,什麼叫劈腿,為什麼那個人劈腿了,陣要跟他吵架?
健太翻了一個大白眼。
"你沒看過電視嗎?"
"我又不喜歡看那些偶像劇。"再說我下課都跟朋友去操場打籃球了,又不像班上那些女生,會討論前一天電視的劇情。
陣君跟那個人還在客廳吵架,所以我們還是壓低了聲音。"就是交了第二個女朋友啦。明明已經有一個了,還要跟別人談戀愛。"
"可是他們都是男的…"
"一樣好不好。"健太又翻了一個白眼。
"喔。"
我繼續寫作業,不過有一題不太會寫。
"欸,健太。這個你知道怎麼寫嗎?"
健太只瞄了一眼就放棄了。不知道他是不會還是懶得教我。
"我怎麼可能會?我以前數學從來沒有及格過的。"
"健太好遜。"
健太朝我齜了齜牙,看起來就像昨天在學校裡看到的松鼠。
外面的聲音突然停下來了。我看了看時鐘,應該是陣君上班的時間到了吧,我聽到大門打開又關起來的聲音。
過不久那個人突然打開房門,露出奇怪的笑臉走進來。
"健太——北人——"
我們兩個立刻警戒起來。
"你要幹什麼?"
健太立刻板著臉問他。
"你什麼態度?"
那個人的笑臉立刻收了起來,皺著眉頭問他。我把健太拉到我後面,讓他不要亂講話。
"爸...爸爸,抱歉,健太今天考差了,心情比較不好——"
"誰是你爸!"
啪——
想不到男人打了我一巴掌,臉頰立刻變熱,搞不好腫起來了。
但他隨即又切換成噁心的笑臉,一步一步朝我逼近。
"對不起——我知道北人最乖了——"他摸著我的臉,我很討厭這個動作,但我覺得他情緒不是很穩定,也不敢躲開。"如果你們愛爸爸的話,就幫我這個忙好不好?"
他給了我一張紙條,上面寫了一行字。
"明天放學,你們兩個去這個地方找一個叔叔,他會告訴你們要做什麼。結束之後,我會給你們一人一千塊喔!"
他再三確認了我們會去之後,就離開房間了。過不久我們聽到他開門的聲音,明明沒有工作,但是那個人也出門了。
我跟健太面面相覷,但是陣君現在應該在上班,所以我們打算等他回來了再跟他說。反正那個人只要一出門就是好幾天才會回家。
兩個大人都出門了,家裡突然變得很安靜。我突然想起老師上課講過的一句話,山雨欲來風滿樓。
陣君晚上回來看到我的臉嚇了一大跳,我們趕緊把紙條拿給他看,又跟他說了下午那個人說的話。
他臉色大變,只是要我們明天在圖書館待到晚上再回家,然後一言不發的走出去。出去前他又折回來。
"對了,你們作業都寫完了嗎?"
"嗯,寫完了。"
他在聯絡簿上簽了名,然後突然想起什麼似的。
"把冷氣打開吧。這麼熱,沒有冷氣怎麼睡?"
"咦?"
平常我們都不開冷氣的,只吹電風扇,因為這樣比較省錢。
"沒事的,開吧。盡量開,不要感冒就好。"
他半開玩笑的說,但我跟健太反而都遲疑了,最後還是陣君拿了遙控器開的。
"好好睡……..晚安。"
他的笑容看起來很勉強。
隔天我們果然沒有直接回家。
我本來想回去看看的,因為我其實有點擔心。但是健太把我拉住了,他看起來有點痛苦。
"反正一定是像昨天那樣…"他低聲說,把我往圖書館的方向拉。"陣叫我們不要回家,就是不想讓我們看到…"
"誒......"
我根本靜不下心來看書,時針一走到六,我就抓起書包衝出去。
我們戰戰兢兢的跑回家,幸好那個人不在,我們都鬆了一口氣。客廳的燈沒開,我走在前面,健太那個膽小鬼抓緊我的書包,我們兩個摸黑往前走,中途還踢到一堆東西。我終於摸到電燈的開關,把燈打開。
"咿———"
健太被突然出現在面前的人影嚇到,發出高音的叫聲。趴在桌上的陣君被吵醒,慢吞吞地把頭抬起來,適應了一下燈光才看到我們兩個,他的眼睛紅紅的,看起來像是剛哭過。
"喔、喔喔、你們回來啦。抱歉抱歉,我現在就收拾家裡。"
他搖搖晃晃地去拿掃把來掃地,又把歪掉的桌子推回去。他側過身來的時候我才看到他嘴角的傷口還在滲血,脖子上也有一條深紅的痕跡。他轉過來發現我在看他。
"抱歉,嚇到你了嗎?"他把領子往上拉了一下,又伸手擦掉嘴角的血。
其實有點嚇到了沒錯。但是我怕陣君擔心,於是搖了搖頭。
***
等陣收拾完客廳了,就叫兩個孩子在桌子旁邊坐下。
"我們…."他有點難以啟齒的說。"分手了。"
北人跟健太輕輕點了點頭,看起來沒有很意外的樣子。連孩子都看得出來這段感情有問題了,只有自己還沉浸在自己編織出來的謊話裡,這讓陣有點難堪。
他轉身換衣服,露出腰上一塊瘀青。他聽到小小的抽氣聲,才想起他們看得到背後醜陋的傷痕,他很快的把新的衣服穿上。
"真是的,小孩子別看大人換衣服啦。"
"你們打架了?"
"嗯。都已經這樣了….我是一定要搬走的啦。健太、北人,我跟院長聯絡過了,啊,是另一間的,他說你們可以過去…..院長是我的朋友,他一定不會虐待你們的——"
陣吸了吸鼻子。
"所以去收一下你們的行李吧——"
"我要跟陣一起。"北人慌慌張張地站起來。"健太也要。對吧,健太。"
"啊….對、沒錯!"
"你不可以....."北人的聲音裡慢慢帶了哭腔,圓圓的大眼睛裡一下子就蓄滿淚水,像是隨時都會潰堤似的。"當初是你說要領養兩個的,你不能把我們丟掉…….."
他還是沒忍住,纖細的手抬起來不住的擦眼淚。
陣又哪裡想把他們丟回育幼院。只是他沒有其他技能傍身了,這次回東京勢必得重操舊業,這種從事特種行業、不三不四的監護人還不如沒有。
***
剛接回家的兩個孩子老是愁眉苦臉的,也不肯說話。也許其實他們在孤兒院過得很好嗎?或是他們只是單純的不喜歡自己?
陣不擅長跟小孩子打交道,怕說錯話就也不敢問。
他們走在商店街裡要去買衣服,北人跟健太還是只願意默不作聲的跟在他背後,一句話也不肯說。路過廣告看板的時候背後的腳步聲猶豫了一下,但是很快又跟了上來。
"?"
原來是遊樂園的廣告。
"你們有興趣嗎?"
健太點了點頭,陣便叫他們走近一點慢慢看。兩個孩子看得簡直眼神發直,畏畏縮縮的眼裡都有了光芒。看來是想去啊。
"我們,暑假的時候去這裡玩吧。"
北人驚訝的看著他,然後用力的點了點頭。旁邊的健太有點靦腆,只是撇過頭去。他看北人嘴巴動了動但是聽不清聲音便把耳朵靠過去。
"…….謝謝陣君。"
陣把北人的手握住,這次他沒有抗拒,很自然的牽住他的手。
***
他想起那個未竟的承諾。他確實在愛情裡遍體鱗傷沒錯——可是健太跟北人給了他無法被破壞或取代的親情。他心裡產生了一個不自量力的想法。
"……..如果跟我去東京的話,房子會跟現在一樣小喔........而且我也是要整天在外面上班,沒辦法好好照顧你們........"
"反正你現在也不會煮飯,便當還不都是——噗......"
北人用力往他肚子上揍了一拳。
"我們會自己照顧自己,"北人用力揉了一下眼睛,還用力吸了一下鼻子,雙眼跟鼻子都紅紅的,像一隻小白兔。"我們不怕。"
是的。陣閉上眼睛,他知道自己做了一個荒謬的決定。他是他們的父親,接下來的人生裡,他要傾盡全力來撫養這兩個孩子。
"沒有漏掉的東西了吧?"
北人伸手撈了撈自己的小背包,也不知道有沒有好好檢查。健太則是雙手插口袋,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好,那我們出發。"
陣把門鎖上,又把鑰匙丟在門口的盆栽裡,帶著兩個孩子往公車站前進。
"今天換一種鞭子了,還習慣嗎?"
"可以的,您的技術非常好,完全沒問題。"
海青趴在床上,倒也不是因為太痛,就是純粹懶得起來。反正時間還有剩,他索性跟ZIN聊起天來。他最近要去參加一個健美比賽,身上的肌肉比起前幾次來的時候又飽滿漂亮許多,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上面縱橫了幾條顯眼的紅痕。
"對了,你背後的鞭痕建議還是抹幾天藥比較好。"
"好的。"
陣把剛才用過的皮鞭、繩索等等掛回暗櫃裡,又環視房間一周確定都整理乾淨了。他看了一眼海青毫無反應的胯下,嘆了一口氣還是忍不住勸道。
"你......其實對這個沒興趣的吧?"
"您想勸退我嗎?"
"嘶——怎麼說......"他怕海青以為他是以老闆舊識的身分在多管閒事,為難地搔了搔頭。"怎麼說......我是調教師,我當然希望我的客人都能開心,只是如果你來是勉強自己的話——不就反其道而行了嗎?"
不過海青沒有生氣,只是靦腆的笑了,笑完又愣愣地看著牆壁的角落。
"不會的,我會在心裡得到某種補償的。被這樣對待,我很快樂。"
眼神裡有空洞,有悲傷,還有一點寂寞。
***
健太像個小混混一樣坐在樓梯間,兩腳放在不同高度的階梯上,右手架在高的那個膝蓋上,食指跟中指之間夾著根東西,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吐出來。
"......這都什麼鬼。"
他把手上的鉛筆夾到耳後,看了一眼左手上的數學作業本。 這個一個蛋中間切一刀的符號*1是啥來著......?這他哪看得懂。
他還在大聲嘆氣,電梯門叮一下的打開。
"喲。"
北人手上提著運動包,面無表情地對他揮了揮手。他參加學校的籃球隊,每天放學後都要留下來集訓,回家得比健太晚。
他伸手在包裡撈了一圈,又把書包所有小格子都翻了一遍,末了他睜著他那雙在學校迷倒班上全部女孩子、現在卻裝滿茫然的大眼睛,然後把那張純真無比的臉轉向健太。
"…忘記帶鑰匙了?"
"你也忘了喔?"
"…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會坐在這裡?"
"這不是小學的東西嗎?健太怎麼連這個都不會啊…"
"囉嗦。我只是上那邊的時候不小心睡著了而已。"
青山陸打開門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幅景象。
"嗚哇!嚇死我了!"
他不小心叫得太大聲,清亮的聲音在狹窄的樓梯間盪來盪去。兩個孩子倒是很冷靜,對他點了點頭,叫了一聲"叔叔好"。
"咦?你們也知道我嗎?"
陸咧著嘴興奮地指著自己。
"知道,爸爸跟我們說過。"
青山陸對於這件事似乎異常滿意。兩個孩子都生得清秀,北人眼睛大臉小惹人憐愛,健太則是俊秀少年,最重要的還是他們文文靜靜地又很有禮貌,平時在家不會吵鬧,見到鄰居還主動打招呼,讓陸對他們的好感度節節攀升。他本來一看到小孩子就滿心歡喜,聲音都抬了兩個調,變得甜膩膩的。
"你們沒帶鑰匙嗎?怎麼不進去?"
"嗯,我們都忘記了。"
"那你們吃過飯了嗎?"
"…...還沒。"
冰箱裡還有昨天多買的便當,所以他們也就沒有去商店街買東西。熬到這個時間賣熟食的店也關門了,陸這一提兩人的肚子才想起來餓,爭先恐後的咕咕叫了起來。
"那你們要怎麼辦?陣君幾點下班?"
"……不知道。"
"這怎麼行?"陸大呼小叫了起來。"都快八點了,你們餓壞了吧?來來,進來我家吧,我剛好煮好飯。"
"啊、不、不用了,冰箱裡還有剩菜要先吃一吃……"
"唉呀沒關係啦!生長期的孩子怎麼可以餓肚子還吃剩菜?沒事的沒事的!"
北人跟健太對看了一眼。雖然陣千叮嚀萬交代過不可以跟陌生人走,可是認識的鄰居叔叔也不算陌生人吧......?
況且他們是真的餓了。本來就支撐不起複雜思考的腦袋現在基本上就是一片混亂。
"我先去丟垃圾,你們趁現在打電話跟陣君說一聲吧 ♪ "
"………"
他們遲疑了很久,北人還是伸手把健太手上的陸塞給他的手機按住。
"還是不要吧。"他用氣音說一邊搖搖頭。"進去別人家裡...太危險了…"
"可是有熱飯欸,你不餓嗎?"健太還是一副傻傻的樣子,一點危機意識都沒有。"而且他說是最近新出的電鍋煮的,聽說煮出來的白飯很厲害。"
北人翻了一個白眼,但是他的肚子還是很誠實地附和健太。
"沒事的啦。"健太一邊按著陣的手機號碼。"24……24什麼來著?"
"248。"
"再說萬一真的怎樣了,我會拳擊啊。"
說著他盯著莫須有的敵人,擺出架式打了空氣兩拳。
真羨慕那些有可靠的哥哥的同學。北人想。
直到十點過了陣才看見手機裡的簡訊。
他慌忙跟同事打招呼離開,一路飆車回家,忐忑不安地按下對門的門鈴。
"現在要下.....肉?"
"等等等等,往前十秒我看看。"
"喔。對啦,直接把肉丟下去沒錯。"
"哇—————痛痛痛痛——"
"啊,抱歉。"
"然後咧?蓋上鍋蓋悶一下….?"
""哇喔—————""
陣一進門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景象。
"陸叔叔,我爸來了——"
北人朝廚房吼了一聲,又逕自坐回沙發上研究起作業。
"啊——陣君——等我們一下喔——很快就好——"
"這是怎麼回事?"他問北人。
"剛才他們說什麼晚餐沒吃飽,又說要照網路上的影片做菜。"北人看了一眼亂哄哄的廚房,又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鐘。"然後就搞到現在了。"
"陣君!"
陸掀開門簾探身出來,身上還圍著大紅圍裙。
"陣君還沒吃飯對不對?等我一下,我去把晚餐加熱。"
"不用了不用了!我們公司有供餐的。"
廚房那邊不知道還要鬧多久,陣又不像孩子們一樣那麼容易卸下心防,礙於禮數他一時之間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愣愣地對著陸家裡的裝潢發著呆。
不像他們家裡幾乎沒有多餘的裝潢,陸的公寓充滿生活氣息。各種最新流行的高級家電自然不用說,牆壁被粉刷成暖色系,連燈光都是精心設計過。客廳是明亮的白燈,小餐廳則是溫馨的黃光。牆上擺滿相片跟從外國來的擺飾品,還有那幢大沙發,想必躺上去就能消除一整天的疲勞吧。北人跟健太,是不是也覺得這裡比家裡好呢?
他走到北人旁邊,彎下腰來摸了摸沙發椅面。
"坐起來很舒服嗎?"
"嗯?"
"這個沙發。"
"是不錯。"北人瞇起眼睛摸摸下巴。"不過有點太軟,坐下去了不好站起來。"
"別嫌東嫌西的。"他輕輕拍了一下北人的頭。
陣想起家裡那座硬梆梆的長椅,那還是他要離開關西時當地的朋友送他的舊家具,有時他實在太晚回家想睡沙發都沒辦法,自然也不存在什麼全家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之類的,噢,對了,他們也沒有電視。他在心裡盤算了一下戶頭裡的餘額跟接下來幾個月要繳的錢。
"假日去一趟IKEA吧。"
"吶,陣。"
"嗯?"
陣坐在餐桌前,他才剛洗澡出來,趁算帳的時候等頭髮稍微乾一點再吹。擦過身體的濕毛巾熱呼呼地趴在他脖子上,他又是容易流汗的體質,才剛洗完澡穿上去的衣服就又濕了。他忍不住把電風扇對著自己吹,但是吹到他身上的還是熱風。
他面前攤了家計簿,右手邊是顯示著銀行帳戶的手機,前面是一台計算機,他喀啦喀啦的打著計算機核對這個月的收入跟支出。
北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從房間裡摸出來的,默默地拉開他側邊的餐桌椅坐上去,撐著頭看陣算帳。
"你怎麼出來了?......話說你頭髮是不是沒吹乾?"
他伸手捏了捏北人的髮尾,果然一捏就是水。"真是的......"他把風扇轉到牆壁的方向,怕北人吹了風會感冒。
"很熱嘛。"
"你等會把吹風機拿進去房間慢慢吹,嗯?"他摸了摸北人的頭。"裡面有冷氣不是嗎?不要嫌麻煩,容易感冒。"
北人嘴裡一邊嘟噥著"不要摸我頭"一面又故態復萌的嫌手痠又嫌吹風機吵,直到陣打斷他才停下來。
"你出來有什麼事?"
"啊。就是,我想上那個先修班。"
北人這個春假結束就上中學了。跟健太不同(雖然他懷疑健太只是在偷懶),他在學業上的表現中上,就算加入籃球隊也能兼顧。所以陣把他送進升學率比較高的中學去,不過競爭自然也不是健太那所地方中學能比的。
孩子能主動要求要唸書,陣身為家長甚是欣慰。他偶爾白天倒垃圾的時候會跟附近的鄰居們聊天,那些家裡有青春期孩子的家長的煩惱不外乎就是孩子叛逆跟孩子不讀書,但是這麼一想他們家居然都沒有,這讓他不禁飄飄然了起來,差點就要跟太太們當面炫耀。
"可以網路繳費對吧?來,拿去。"陣從皮包裡掏出信用卡遞給他。"不會的話再問健太,他上次用過了。"
北人跑回房間了,陣則是繼續算他的帳。北人的補習費,接下來開學前學校會發學費通知,健太那個音樂教室不知道上得怎麼樣了,他喜歡的話最近要去續繳下一期的學費,噢,對了,北人還要買新制服那些的,要是他要繼續打籃球,還得把社團費也算進去。
家裡的叛逆期青少年從一個變成兩個,要防止他們在外面學壞,首先要營造孩子喜歡的家。自己已經沒辦法長時間陪著孩子了,家裡的布置絕對不能省。
這麼一算下個月的排班量顯得過於稀少,他還想改一下布置,讓倆孩子一人一個房間呢。山本彰吾肯定很樂意他拉長工作時間,畢竟他收費比一般調教師還高,只是北人跟健太——
現在一天就只有那麼一兩個小時是可以一起相處的時間,要是連一個月沒幾天的假日都削減了......
他想陪孩子們長大。
但是除此之外好像也沒有別的辦法了。要是只有他一個人他還能過得粗糙點,但是孩子絕對不行。
他得讓他們在不輸普通家庭的環境裡長大,不能受到單親的影響,學想學的才藝,受最好的教育。他掙扎了很久,最終還是拿起手機打開了跟老闆的對話框。
"下個月我能多排點班嗎?剛好看誰要請假的我能頂上去。"
但是山本彰吾這次沒他想的好說話。
"陣桑明天方便提早來嗎?我正好有事想跟陣桑討論。"
***
"為什麼......"
北人在身旁小小聲地抱怨,但是不敢被前面的陸聽到。
"對啊,為什麼......"
陣揹著跟北人一樣的水藍色小背包,想打呵欠又怕不好看,只好使勁用手遮住嘴巴,但雙下巴還是出賣了他。他們兩人垂頭喪氣跟在後面,被前面的陸跟健太遠遠甩開。
熬過了春困之後,他們迎來了夏盹。炎熱的夏季午後,他們吃了健太初次下廚的成果當午餐,是不難吃,就是份量有點超乎想像,三人一個個挺著肚子東倒西歪。北人才剛擦完嘴巴就迅速躺回床上,蓋著小毯子眼睛一閉就進入夢鄉,健太則是神秘兮兮地躲進和室把門關起來,抱著手機做些青少年會做的事。陣一開始還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只是後來越看人越歪,最後直接躺下,電視也沒關就撐不住沉重的眼皮失去意識。
陸一進門看到的就是這種場景。他忍不住先躡手躡腳地把電視關起來才想起自己正在私闖民宅。
電視的聲音一停陣就醒了,身體跟沙發接觸的地方悶出滿身大汗,頭髮被睡得亂七八糟。他不舒服的搧了搧貼在身上的衣服,又揉了揉眼睛,才剛清醒隨即對於莫名其妙闖入家裡的男人警戒起來。
"陸桑怎麼......在這裡?"他默默開始計算手邊的冷氣遙控器當武器夠不夠硬。
"啊......那個......"陸知道自己被當歹徒*2了,他心虛地別過眼。"就是......我看今天天氣很好、所以就、就想問你們要不要出去踏青、結果我太興奮,又看你家門沒鎖,所以就——"
"抱歉。"
他像一隻垂頭喪氣的黃金獵犬,扁著嘴低下頭。
"啊......不......沒事的......我也有問題啦——"
"真的嗎!陣君真的沒生氣嗎!"
"啊、呃、對......"
陣被他殺個措手不及,一邊擺手一邊往後仰。
"那要不要出去玩?我本來就是想來問你的!我們可以去爬山!對了!今天北人跟健太在家嗎?"
"......咦....."
兩人聽到外面的動靜都慢吞吞地走了出來,北人還拖著他的小毯子。
"啊,陸叔叔好。""......您好,午安。"
但是老實說陣現在比較想窩在家裡打電動之類的,或是把一些沒做完的家事收拾好。他看向兩個孩子。
"你們想出去玩嗎?"
"去哪裡?"
"高尾山要不要?回程還可以順便去新宿逛街喔!"
健太聽到新宿兩個字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北人雖然沒那麼明顯但也露出期待的表情。
"你們學校最近沒有考試對不對?"
"沒有。"
"走嘛——陣君——"陸反過來拉著他的手臂央求他。"假日別都躲在家裡打電動嘛,多不健康,你看,外面陽光這麼好——"
陣看了一眼兩個孩子期望的視線。
"好吧,那可能要請陸桑等我們準備——"
他話還沒說完,陸就興沖沖的衝回自己家背背包去了。
"......真是個奇怪的男人。"
回到現在。
雖然有纜車可以坐到半山腰,但他們還是選擇用爬的。過了藥王院之後,他們才休息了一下就繼續往山頂去。
陣拖著上班已經很疲憊的身軀氣喘吁吁地跟著,不禁開始後悔自己平常沒有養成運動習慣,現在被同齡的陸甩在身後,沒面子。北人雖然喜歡打球,但是卻不做籃球以外的運動,加上午後的陽光一曬,被曬得人都透明了幾度。反而是平常不怎麼運動的健太興致勃勃,一路上都緊跟著陸沒有落後。
不過看健太看著陸露出來的肌肉羨慕的眼神,又想起前幾天他突然跟自己提起想去健身房,他在想什麼陣大概可以猜個七七八八。
"女孩子喜歡肌肉男,對吧?"
旁邊的北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一副老成的樣子下了結論。
"......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
"哇啊——是富士山——"
一路的勞累被眼前美麗的山景一掃而空。別說是沒看過富士山的孩子們了,連陣自己都按捺不住興奮走到欄杆前。從觀景台眺望過去一面是東京市景,另一面則是丹澤山系,今天天氣很好,遠方還能看見富士山雪白的山頂。
北人跟健太早就興奮得到處跑,陸則是在他旁邊熟稔的用毛巾擦擦汗、喝喝水、又做起運動後的伸展操。
陣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眼,感受大自然特有的清新氣味。
"很棒吧。"
陸不知何時走到他身邊來,一走近陣就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熱氣。
"嗯,幸好有出門。謝謝陸桑,告訴我們這麼好的地方。"
"這裡我四季都會來,秋天還有楓葉呢。我以前假日的時候常常在東京的近郊到處跑。噢,對了,我是琦玉人,琦玉縣的景點我也很熟喔!"
"啊......"說到這個陣就覺得有點愧疚。"我對東京就不是很熟呢......"
他從搬到東京之後就日夜顛倒,為了工作疲於奔命,結果只摸熟了六本木一帶而已,休假想帶孩子們出門玩也不知道能去哪裡。他看著北人跟健太快樂的背影,有點後悔不該老是把他們關在家裡。
"陣君。"陸在拿手在他面前揮了揮。"等會要去泡溫泉嗎?"
他們坐了纜車下山,來到登山口附近一間著名的溫泉館。
"喂!你們不要在水裡打架!"
被陣喝斥了之後,兩人就游走了。陸頂著一條小毛巾坐到他旁邊。
"別對他們這麼兇啦。健太君跟北人君已經算很乖的了。"
"哈哈哈......抱歉,管教孩子被看到了。但我總是害怕他們學壞啊......尤其是這個年紀的孩子。再說,我平常經常不在家,還是會怕他們鬧出什麼事來。"
微燙的熱水沒過心臟,全身的血液都活絡了起來。陣把脖子以下都沉進水裡,任由緊繃的筋骨在熱水裡鬆開。
"他們都是乖孩子,不會的。對了,"陸突然靈光一現,在水下正面轉向陣。"不如以後放學叫他們來我家吧!我目前是自由業,而且我大學的時候當過家教,中學作業我還是可以輔導一下的。"
"這怎麼行!"
這樣就太過了。姑且不論青山陸是否真的值得信任,以鄰居來說這樣實在太過叨擾,免不了落人口實。再說他真的見過有人可以毫不猶豫利用未成年人去犯罪,或是對那些孩子犯罪,他不可能讓健太跟北人單獨出現在別人家裡。
"這實在是太......太過麻煩陸桑了。他們都這麼大了,可以自己照顧自己,而且北人之後也要留校練球,健太還有別的課後活動,說不定他們會比我晚回家呢。"
陣再三推託,才終於讓他的好鄰居打消念頭。不過陸還是不死心地說道: "那有需要一定要打電話告訴我,我們住這麼近,我隨時都方便喔。"
泡完溫泉他還硬是把自己的手機號碼輸進陣的手機裡面才罷休。
***
【吉野北人】
6月15日 天氣晴
今天我們家難得出去玩了。
我、爸爸、哥哥、跟住在我們家隔壁的陸叔叔一起去了八王子的高尾山,我們爬到最高的那個觀景台。觀景台很漂亮,視野很開闊,往丹澤山的方向看還看得到遠方的富士山。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富士山,果然跟課本裡描述的一樣雄偉,山尖還點綴著白色的雪,不愧是日本第一高山。雖然爬山真的很累,但是偶爾運動一下很快樂。(批註: 北人不是籃球隊的嗎?)
後來我們去山腳下泡溫泉,又去了澀谷最近新蓋的SHIBUYA SKY頂樓的觀景台。從展望台可以看到整個東京的夜景,真的非常漂亮,地上建築的燈光宛如夜空中的星星,閃耀的光點布滿整個城市。從那裡還能看到晴空塔、東京鐵塔、還有富士山喔!真希望大家都能去一次看看。(批註: 老師也想去!)
後來我們去澀谷逛街,這是我跟哥哥第一次逛這種有很多百貨公司的地方,我們兩個一路上都東張西望的。因為爸爸說一個人只能買一件衣服,所以我跟哥哥都精挑細選,結果哥哥反而逛到最後一間都還沒買到,害我們又要陪他從頭開始走一次。
爸爸平常都是上晚班,而且又是建築工人,每天回家跟假日看起來都很累的樣子,他真的很辛苦。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跟爸爸一起出門玩過了,所以我很開心。爸爸在看夜景的時候雖然看起來還是很累,但是也很高興的樣子,真是太好了。希望以後可以常常這樣全家一起出來玩,我最想去的是遊樂園。
(批註*3: 北人可以體諒爸爸很棒,在家跟哥哥要多多做家事幫爸爸減輕負擔喔!)
***
原來東京的夜景長這樣。
通常這種時候他都是在地面奔波的那個,不會有閒情逸致上來。只是今天既然難得出門玩,就玩得盡興一點,他毫不猶豫地掏出昂貴的門票錢。
晚風終於褪去下午的炎熱,溫度變得怡人起來。一陣風吹來,涼風拂過臉頰,把身上的汗都吹乾了。北人拖著蒙住臉小聲尖叫的健太不斷往玻璃牆靠近,一邊發出愉悅的咯咯笑聲,健太則是緊緊抓住北人的後背包不放,不顧平常樹立的兄長威嚴(只有他這麼覺得)恨不得把臉埋進北人的背包裡面。
"好漂亮———"
身旁的陸突然接近,抓住玻璃看著腳下的夜景,一雙眼亮晶晶的。他的頭髮被風吹起,棕髮被理成自然的弧度,襯出他線條分明的削瘦臉頰,英氣的輪廓上安的卻是帶著笑意的柔和五官。
"謝謝陸桑,帶我們來這麼好的地方。"
"說過了啦。"陸笑了一下。"你們開心就好,你們喜歡我推薦的我也很開心。"
但是陣只是笑了一下,表情很快又黯淡下來。
"怎麼了?看夜景不開心嗎?"
"不......"就當是自己太累了不小心放下戒心,不然心裡鬱結難消。"我只是覺得,我幾乎沒有帶健太他們好好出門玩過,他們都已經這麼大了還哪都沒去過,我——不是一個好爸爸。"
"怎麼會呢?"陸很自然地就把手臂搭到他肩膀上。"陣君不是因為要賺錢才一直工作的嗎?我認為陣君是很偉大的父親喔。"
"不——像之前還讓他們打擾陸桑了——"
"陣君。"陸很認真的掰過他的肩膀強迫他面對自己。"不要這樣說,我不是說我一點都不覺得麻煩嗎?"
"其實啊,他們來我家吃晚飯那次,"陸看著遠方。"那時候我工作上正好遇到瓶頸,陷入鬼打牆,怎麼都脫離不了。我那時候只是想下樓買個東西轉換心情,但是剛好遇到你們家那兩個孩子,結果反而被他們拯救了呢。"
"忙了整個晚上之後我完全忘記之前有多煩,很快就想到解決方法了。所以陣君——"
他神采奕奕的黑瞳緊緊鎖住陣的。
"我一點都不覺得麻煩,你也不要覺得有欠我什麼人情。再說像今天這樣出來玩,我也有享受到。你一直都太客氣了,這樣我反而覺得你在拒絕我。"
陣被他看得動彈不得。
"不要拒絕我,陣君。大家都是好朋友,互幫互助不是很普通的嗎?"
"相信我嘛——"
陣覺得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被他搖動了,隨即陸又趴回剛才的位置,那種強烈的氣場瞬間不見。
我能相信他嗎?
相信他一次吧。
"嗯。"
陣點了點頭,發自內心的笑了起來。
【吉野北人】
陣跟陸叔叔聊得好像很開心的樣子。
來東京之後陣幾乎就沒有朋友了,以前至少還有裕太叔叔跟亞嵐叔叔。他假日都不跟朋友約出去,我偷看過他的line,裡面除了我們跟他的老闆也幾乎沒有別人了,這樣我跟健太都很擔心。健太說成年人沒有朋友的話會沒有人脈,這樣有事也不知道要拜託誰,很可怕。不過看到陣跟陸叔叔聊得來我就放心了,陣終於交到朋友了。
"喂,你看,他們勾肩搭背耶。"
"所以呢?"
我跟籃球隊的朋友也會這樣,健太又在大驚小怪了。但是他沒看到我鄙視的眼神,只是一直吹出失敗的口哨。
"有戲,有戲。"
有什麼戲。我看你偷交女朋友的事被發現了的話還比較有戲一點。